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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4月12日,我来到玉溪澄江,以采摘工的身份入职蓝莓基地,开始自己的农场打工生活。

去农场是十年前就有的想法,只是当时没能实现。大学毕业后,我进入阿里,做了八年产品经理。这近乎是互联网时代最好的公司,我也做了自认为最合适的岗位。我似乎应该感到知足,但还是常常困惑。我看着在北京已经有两套房的领导,还在痛苦地逼迫自己每天高强度工作十几个小时,常常会想,这是否是值得我努力下去的未来。我看着同事们为了绩效和年终奖焦虑,理智上能够理解,但又不明白这些追逐究竟是为了什么。

于是我又想起更年轻时遇到的人们。大学时,我常一个人背着包在西北旅行,每到秋天会遇到一群坐火车去新疆摘棉的妇女,她们大多裹着头巾,随身带着馍馍,坐在硬座或蹲在过道里,话不多,像雕塑一样安静地看着窗外。她们的生活比我辛苦很多,物质上的回报却又少得多,这样努力生活的动力来自哪里,她们是茫然无知的、充满笃定的,还是也和我一样困惑?

为了寻找这些答案,我从阿里离职,在30岁重启自己的打工计划。

入职蓝莓基地

蓝莓基地位于云南省澄江县西侧大概三公里的村庄里,大约有亩田地,种植本地特色的早熟蓝莓。每年的4-6月是成熟期,高峰期大约需要名工人同时采摘。本地工人不够,于是基地每年都从云南周边市县大量招人。

我入职的过程不算顺利。虽然我在劳保用品店里换了全身的行头,招工处的负责人还是疑惑地看着我,觉得我不像是来干农活的。我只好杜撰了一个社会学研究生的身份,说是来写论文的,又说自己是农村人吃得了苦,才被允许入职。

我在村里租的房子,每个月块钱,墙上贴着好几种保健品的广告海报

招工的工头通常和基地有点关系,每介绍一人会有几十块的抽成。大部分工友都是他们的家乡亲朋,年龄主要在40-60岁,以家庭妇女为主(男女比例大概1:9),名字多是芳、梅、凤。还有一部分工友是在快手上看到了工头招募,通常也有点朋友关系或朋友的朋友,询问情况后报名。

相比客观信息(合同、公司资质、注册资本等),这里的人们往往更相信人。他们不会信任不认识的招聘渠道。工资发放周期、请假制度等也要靠向熟人打听。在入职签合同时,基本是看也不看的就按了手印(我扫了一眼合同上的内容,包含主动放弃工伤赔偿、公司有权调整工资支付周期等)。

农场的日出

每天新入职的采摘工一般会被分到一个班里,通常是60人左右,配备一个监工班长,班里又会分成3-5个小组,每个组各配备一个监工组长,同时负责培训、验果和纪律管理。采摘的纪律包括不许吃果、不许扔果、不许工作时间玩手机和聚众聊天、不许在垄沟里抽烟和扔垃圾等。除了监工们的日常监督,基地也配备了一些流动巡查员,会骑车四处拍照抓违规,这是我们在基地能见到的最高级别的工作人员。

我加入的生产班叫70班,一共62个人,都是4月12号入职的。我们被分成三个小组,由班长和三个监工组长负责管理。

采摘工的管理其实并不容易,入职第一天,班长让大家排队,希望大家排成6列,结果首先需要普及一下什么是排什么是列。在分组的时候,班长希望根据队伍直接分组——这是最高效的方式。但很多工友是从同一个地方结伴来的,叫嚷着要分到一起去,现场一片混乱,最后靠班长摆出强势的训斥架势才平定下来。

果品分级标准

新员工有五天的培训期,每天固定工钱块,通过考核以后开始计件采摘,计件每天的价格不同,由监工当天早上贴到工棚里,平均下来大概每盒蓝莓两块钱左右,采摘熟练工一天能有块左右的收入。如果考核不合格则有两天的补习班资格,补习班再不通过就会被淘汰。

有些工友会不适应严厉和高效率的管理方式,刚入职一两天时,就开始有人要离职,往往都是三四个人结队要走(大多是一起来的,有一个人产生离职情绪就会带动其他几个人),每次有要走的人时,班长都会谈话挽留。

挽留方式一般软硬兼施。“你们告诉我哪里还有更好的工,有的话我跟你们一起去打(严厉语气)”“你们不要听人家说赚不到钱,听人家说摘不到,这些后面都能解决(柔和语气)”,他并没有摆出什么有力的证据,双方的交流也不是出于逻辑的分析,更多还是情感压力和气势压迫。大多数人最后都被劝回来了,真正坚持走掉的大概只有三四个。

因为淘汰走的人则要多一点,她们大多是班里年纪比较大的嬢嬢(阿姨)们,因为眼神不好或是记不住果品的分级,考核总是无法通过而被劝退。十天下来,班里还剩下48个人。

被漠视的规则

今年春天气温低,蓝莓树遭了霜雪,成熟的果子一直很少,这让基地陷入了两难。如果计件算工钱,工人们嫌摘得太少赚不到钱都会走掉,等后面蓝莓大规模成熟后,就会人手不足。而每天付大家块的固定工资,又实在成本过高。每天监工们都会说明天就要计件了,第二天来了又总是公布还得继续赚天工。

直到我培训期结束后的第七八天,农场才正式开始计件采摘。计件前一天,有工作人员拖着打药车满基地打药,工人之间也开始流传着各种传说,有人说是正常杀虫的农药,有人说是让蓝莓快速成熟的催熟激素。我去看了打药的罐子,上面什么字也没有,打药的人也忙着没法搭话,所以最终打的是什么无从得知,只是那之后的两三天里,工友们偷吃的情况明显减少了。

采摘时的装备,篮子里放置分级板用于给蓝莓按大小分类

计件之后,大家的工作习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采摘蓝莓时不再按照要求的手法(两指捏住蓝莓后手腕旋转,可以防止蹭掉果粉,避免尾部破皮),变成一把一把地往下抓,过分级板也不再是一颗颗过,而是一把扔上去直接分大小。

监工为了确保产量,也有意无意地放松标准,大小只用肉眼检查无需再过分级板,部分看起来不是很严重的红果(还未成熟的果子)都会检验过关。之前一天只摘三十几盒的阿姨们,大多达到了将近盒的产量,每天能有近元的收入。

监工在工棚里验果

但质量问题很快被发现了。计件后的第六七天,我们班的果品质量被点名批评,公司派了两个技术指导员到现场指导采摘和验果的工作。指导员是两个年纪很轻的小姑娘,在她们来之前,监工就专门嘱咐,“等人家来了一定要好好配合,说什么我们就好好听着”。结果还是起了冲突。

戴阿姨六十多岁,跟丈夫耿叔一起来基地打工。那天指导员来地里视察,看她摘的红果比较多,大小也没太分好,于是成了指导员抓的典型。她们专门到戴阿姨的垄沟里,把不合格的果子一颗颗捡出来,用严厉的语气说“你看看这个!”“你看这个你都摘!”说了几句之后,戴阿姨的面子实在挂不住,反驳起来,“你这个小姑娘才多大,话也不好好说,有什么问题你说嘛,你吼我干什么!”于是双方逐渐吵了起来,耿叔看老婆被吼,也过来加入了争吵。

每天中午和下午集合时,监工会根据白天的采果问题训话

其实两边的态度都可以理解。我们基地更像是从广东工厂里学来的制度,上级严厉地对待下级是常态,小姑娘的管理方式是普遍且被认可的。但耿叔夫妇过去是跑大车、个体户经历,按年龄也是家里比较高的一辈,估计很久没有被谁管理或者指责过。

这场冲突的本质其实就是两种观念的碰撞。如果说真有什么问题,大概是耿叔夫妇在一辈子未受管束之后,却要在如此年纪出来打工的不适吧,而这种不适,也许还要在未来给他们的工作生涯造成不小的困扰。

付出与回报

在蓝莓基地,劳作的辛苦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。正常的工作时间是早上7:30到晚上9:30,每天上班和下班时需要排队点名。中午午休一个半小时,晚饭休息一小时,吃饭由送餐车送到工棚,一般是一大份米饭和一小盒菜,大家就在田埂上席地用餐。

但计件一开始,很多人就完全放弃了午休和晚休时间,十几分钟匆匆吃完饭后就直接下地,甚至每天中午放饭都会剩下六七份(有些人直接放弃了吃午饭)。大家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早,刚开始有人7点就来,后面逐渐发展成了六点半、六点,天还没透亮就带着头灯下田。

早晨七点半,队伍集合点名

很多人会给自己定一天的目标,大部分是至少要赚到块钱。他们之前在昆明等地做零工,一天也有-左右,这里工作时间这么长,如果不赚到块就是“贴钱”(亏钱)了。

事实上,基地的工价每天都在调整,从计件之后就一直在下降。据说公司会根据前一天的产量,来判断熟果的密度和采摘难度,产量多了就会降价,大体上保证部分手快的能赚到两百多的水平。大家来得越来越早也和这个有很大关系,估计要不了多久,可能就要在田里干到半夜了。

其实纯以工友们的付出和收入的角度来看,工价的调整创造了一个并不健康的竞争系统,大家都变得越来越努力,但是得到的总收入并没有变多。年纪大的阿姨们对此并没有明确的感知,不过年轻的工友们倒是都有体会,一位哈尼小哥告诉我,他以前在厂里做工时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,“那时候我们在浙江做汽车档位的把手,一开始挺好的,干到六点一天就有二三百块,后来来了个人一天赚了一千多,老板就把价格下调了,最后我们拼命熬夜才能赚到原来的钱,当时我们都不待见那个人”“现在没办法,你也没法跟阿姨们说什么,她们就是傻,不懂这里的事情”。

大家在田埂上就餐

我在村里闲逛时,打听到类似的事情不只发生在我们基地,周围其他园区也都是一样。可即便是基地也是被动的,如果不尽量压低成本,那公司在市场上也会被其他公司干掉。

工作到第10天左右,监工通知大家,工资并不是如工头最初承诺的10天一发,而是要到第15天时,发放前10天的工资,依次后推,主要原因是财务需要时间走流程。

消息一出,工地上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。有人说去年在这里打工,最后有好多钱没有拿到,也有人说自己的老乡过来20多天了,也没拿到一分钱。这些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,在一些工头招工的快手视频下面,就有不少说去年“钱不好拿”的评论。

这里的工友们之前大多都有被拖欠工资的经历,哈尼小哥跟我说,现在找工作最关心的就是“钱好不好拿”,但他对好不好拿的判断标准也很模糊,主要是看人,“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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